这不应该是一个悲伤的故事。

镜镜十二三岁了，作为一只家犬，垂垂老矣，又不幸罹患重症，而衰老导致无法麻醉，病不能治疗。

它倒是不怎么在乎，每天照旧在家里转悠，闻闻这个屁股，跟跟那个脚步，只是饮食渐少，行动也不如以前灵活；但我每次回家，它都会摇头摆尾的跑出来哼哼几声，是在表达思念，又像是在责怪久不归家的人。

直到2015年的清明节，回家的我再没看到出来迎接的家犬。

黑暗的屋子里，它侧着身子躺在毡子上，骨瘦如柴，呼吸沉重带有杂音，身下一侧的眼睛充血红肿，可能几近失明。枯干的四肢已不能支撑躯干，它站不起来了。听到主人呼唤，勉力仰起头看看，又精疲力竭的倒下去，扑通一声，摔得心疼。

我蹲下去抚摸它，镜镜的皮毛不再顺滑。由于不能移动，排泄物的臭味沾染了一身，妈妈说它已经两三天不吃东西，靠着注射器勉强舔些葡萄糖和牛奶维持，苍苍老态，可怜的让人不禁流泪。我妈一边喊着“宝儿”，一边费力的弯下身子推着注射器，把糖水滋进它的嘴里。妈妈最近低血糖，时常头晕，不能长时间蹲下照料它。

一直在外飘荡，每半个多月回次家，还是突然发现了父母的苍老。爸爸的头发已经白多黑少，脊背不再那么挺直；妈妈也开始变得絮叨，刚刚说过的事情会兴高采烈的跟我再说一遍。就连家里的老狗，叫声也不再中气十足，神气响亮。儿子不能天天守在身边，反而是镜镜每天跟着出来进去，打发老人的寂寞和无聊。人不如狗。每每回家，被念叨的无非就是结婚生子，不孝有三，无后为大。奔三的年纪，连女朋友都没带回家过，确实太让父母替我着急，他们需要找点事干，需要陪伴。于心有愧。

好在家里还有镜镜，除了不能说话，顶半个人。每天看宅护院，讨好主人。我爸出门晚归，要接受它的一通吼叫“批评”；老姨身体不好，它就抬头看着，跟着她转圈；默默的给自己安排任务，再默默的去完成，家宅安宁就是它最希望看到的场景。

可它确实太老了，我一直担心它得病，却没想到这么凶。肿瘤渐渐变得很大，走路的时候来回摩擦，于是我爸找了布帮它兜住。肠胃不好，吃的东西过会儿就会吐。人都能感受到它的痛苦，可它舔你手的时候眼神还是那么温顺，它在坚持着，坚持多一天的陪伴，坚持它一生的忠诚。

衰老却是最可怕的疾病，不可战胜，于是一切都无可挽回了。

它拥有值得怀念的一生，精彩纷呈，可惜将来不知谁能记清。

那时我还在上高中，家里的土狗生了一窝小狗，九只。都养的渐大一点，老八是条黄狗，格外机灵，甩着骨节错位的小尾巴满屋子乱跑，能自己爬上沙发，晚上就睡在上面。眉毛的部位有一小圈毛色发深，好像戴着个眼镜一样，起名叫镜镜。留下了这只，其他的送了人。

养的渐大些，开始跟着大狗疯跑，像年少的人向往外面的世界。门开一点，窜出去好远。在大院里遛狗不用牵，也撵不上，就在后面呼喝着，待它跑尽了兴，就会一点点蹭回来，终于让你拴上绳子，喊一声回家，它便拽着人跑向自己的狗盆，渴了，就喝水；饿了，就吃饭。似乎心里的瘙痒都已经止住，丝毫不会再想要跑出去玩，可惜安定过不得两天。

于是终于有一次出事了。出去疯跑和大狗一起被人绑住了脖子，回不了家。我们左等不见，右等不见，也无处可寻，想着别是被人吃了狗肉，那可太惨。半夜，门响，小家伙甩脱绳子回来了，看到主人哼哼的不成声音，身上瑟瑟发抖；又过半夜，大狗也跑了回来，红着眼，炸着毛，脖子磨破了一圈，是死命挣开脖套跑回来的。再以后，没人跟着，绝对不会跑远。

打狗运动时，两条大狗都送了人，新主人照顾的不好，慢慢死去了。镜镜也被送给了我妈一个同学，待了三天，和所有狗都咬架，撞翻笼子跑了。它自己在野地里抓兔子，吃稻谷，饿了还回到跑出来的地方偷东西吃，小心翼翼野了几个月，看见人就跑，看见狗就咬，终于等到了我爸妈去接它回家。刚被关住叫的十分凶狠，可一认出来主人，立刻变成了呜咽，仿佛在诉说艰辛与委屈，跳上后座，说什么也不肯下车了。

野外的生活让它恢复了部分野性，虽然不咬人，但是各种小动物都不留活口，也不知惹了多少祸。爸妈硬下心肠，叫了一个叔叔将它带走打死，正巧我放假回家，轰走了来人，救下镜镜一命，也让它又多陪伴了我们五六年的时光。

然而该来的总是会来，该走的也依然要走。

曲终人散场，缘尽各天涯。

镜镜走了，2015年4月10夜至11日晨之间，没人知道具体的时间，而我没能回去见它最后一面。

不敢想它生命中最后十天里的黑暗、痛苦和无助，更不敢想它最后有没有对我的期盼，想要再感受我的抚摸与呼唤。妈妈说，以后再也不养猫狗；老姨说，再进家里空落落的；我难过，却不知道怎么说、怎么做。若有来生，愿你依然忠贞勇敢，带给别人无穷的快乐和思念。

具文以缅。